(本文写于2015年4月11日)
他考究地扶起宽大的袖口,斟了两小杯七分满的红茶。
“品茶的时候不能想着工作哟”,他这样对我说,“何况是这样的雨天。”放下茶壶,盘腿坐在拜垫的另一端,与我一几相隔,眯着眼看着窗外。向外努力伸展的房檐一缕缕地淌着雨,潮湿的木质有腐烂的预感。
我们经常在无所事事的午后闲谈,谈一些我们谁都不懂的事。这个习惯自高中开始,直至今日。准确地说,是直到他回到日本(他的家乡)工作。之后这样的机会就变得很少。不过一有机会,我还是十分愿意来到他的住所,和他聊上个把钟头,仍然不失为忙碌的生活中难得的快乐时光。每一次他欢迎我的方式也都有所不同,我已经领教过他的甜点手艺,上一次我造访时他准备了糯米里面包红薯馅的食品,说叫和菓子,应该是那里的传统甜点。有时则全不顾会客之礼,信手抄一道数学题给我解(或给我证)。对于我——一个二流杂志的校对而言,最近一次接触数学,除去杂志上那篇关于女性三围与身体机能换算的投稿以外,就只能追溯到大学时光。十年前的我还是一副骄傲的样子,每每使出征得同学喝彩的新奇的技巧,也常把已知的抽象结论具象成有趣的比喻和段子。那时的我们往往因为一个数学证明争得面红耳赤。而阔别十年之后,再想起所谓数学,更像是一种禅啊道啊之类的东西。所记得的什么什么向量张成空间,哥德尔不完全定理,也都像变成了“一生二,二生三,三生万物”和“道可道,非常道”一样的模糊的东西。只有他还和当年一样,像是《孔乙己》里的孔乙己,不厌其烦地纠正我的每一个细节错误。直到发现我对学问的记忆已经连不成片才悻悻,缄口不谈,倒一杯茶望天。而今天迎接我的则是纯粹的茶道知识了。他是好为人师的那种人,而我也不讨厌让他做我的老师:一来他的娓娓道来还是颇为动听,二来我还可以时常享受一下挑战权威的乐趣。
他抿了一口茶,看着窗外的雨没有说话。 相对于他多彩的生活,我不禁为自己的单调和局促感到伤悲。按说我们是不会相互嫉妒的一种朋友,因为他远高于我;而高处不胜寒又往往需要某个地热来取暖,偏偏我又是一个机灵、敏感、时常给他提供一些奇怪灵感的地热。现在我却着实有些恐慌,感觉属于自己的那些奇怪灵感也在随着单调的日子偷偷溜走。恍然回神,雨又不知下了多久。路上已经积了薄薄的一层水,一个穿着校服的女孩匆匆走过,书包顶在头上,衣角被举过头顶的手臂带着上扬,又被雨滴打落。短裙下白皙的双腿踩着土气的校服皮鞋,打扰着水银一样的街道。两个校服男孩打着伞从街对面走过,互相推搡着笑骂,却最终因为害羞没有把伞递给她。我笑笑,他看了看我,脸上倒是出人意料的平静。
上高中的时候,有一场青春恋爱喜剧是很难的。他很幸运地有过一段,在我所知的故事里,也就和芸芸众生一样无疾而终了,在这一点上他并没有比谁更出众。 他并没有向除我以外的人显示他的难过,我很可怜他,同时也被他对我的信任感动着。那段时间他变本加厉地演算题目,只是鉴于他一贯的用功,他的变本加厉在旁人看来毫不稀奇。于是他愈加地觉得不被人理解,愈加卖力地演算。后来在一个我们共进午餐的中午,我们在雨后初晴的运动场上散步时他对我说,”我发现如果用曲线系的方式去做解析几何的压轴题会特别奏效“。我笑着给他取了外号“沃尔夫斯凯尔”。之后的日子一如往常。然后我们在那一年的六月参加高考,去了同一个城市的不同学校。
他嘟囔着,说了一些连不成句子的话,打断了我的回忆。仿佛他在尝试着用最通俗易懂的语言,向一个文字校对解释他在实验室里经历的种种趣事和烦恼。使我想起他曾经说,爱因斯坦是不屑康德的学说的,然而哥德尔证明了广义相对论和康德哲学的一致性。一个优秀的科学家应该抛却对某个想法的执念,相信证明和推理,不为了自己的失败伤悲,反而应该为共同发现了真理而雀跃,说得好像一个理性的人就失去了他难过的理由。我笑着喊他,还记得吗,沃尔夫斯凯尔,你不应该为自己脱离了一段失败的感情,发现了新的世界而雀跃吗。他说滚你妈蛋。
如果接受新的真理是痛苦的,那或者一辈子执迷不悟的人是幸福的,离真理一步之遥的人也是幸福的。我问他,做了研究员之后,最喜欢的一句话是什么。他沉默许久,说, “Wir müssen wissen. Wir werden wissen.”(我们必须知道,我们将会知道。)
我知道,他想说难得糊涂。